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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交流] 那个尴尬的第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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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27 10:20: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内蒙古赤峰
1
确定要跟全家人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半个月甚至更久,我说不出的茫然无措。

外头一天紧过一天的疫情让心情沉闷,而这种将长时间和全家人在一起的境况,更让我万般为难。

从上大学离开家到现在快十年了,我在家最长不过待四五天。

这些年,不管心理还是形式上,我跟家人之间都已很疏离了。每次短短相聚,凭心照不宣的客气,含蓄地完成一场团圆。

这一次,我也是订了初三的高铁票回郑州,没想一场猝不及防的疫情,把我硬留在了家中。

我家在跟湖北临界的一个县城,到家的腊月二十九,外头还大致平静。

初一那天因为三例确诊,我们县成为严控区,切断了所有交通。

那天的晚饭气氛有些沉闷,我爸反复询问我妹李欢获取的疫情消息。

我在一旁不吭声。

跟着我爸加入的小区微信群收到物业通告,严禁任何人出入,有特殊情况报物业和社区,包括购物。

这时旁边一直不说话的萍姨问,这可咋办,咱家的东西吃不了几天,这要关咱们多久啊。

李欢白了萍姨一眼,放心吧妈,不会让咱们饿着的。

我爸想起来什么,看我一眼,李萱,那你,你是回不去了吧。

萍姨和李欢好像也才想起这件事,一齐看向我,眼神里也有些不知所措。

像我不习惯长期和她们相处,这些年,她们也已不习惯我待在家里。

对,这就是我和家人的真正关系。亲生父亲。继母陈静萍,我叫她萍姨。还有小我十岁我异父异母的妹妹李欢,正在一所职业技术学院上学。

这些年,我只是回来过年,然后很快离开,如匆匆过客——我在这个家是多余的,是他们一家三口之外的第四者。

觉得这辈子和所谓家人之间,也就这样了吧。

也好。各自方便。

2
我妈车祸离开时我13岁,当时只觉得天塌了,因为那些年对我来说,家的全部意义就是我妈。

我爸在运输公司上班,经常跑长途,有时一走好些天。

那时我爸对我所有的好,就是每次外出会买些糖果糕点回来,他对我来说还不如跟邻居熟悉,我也从不主动亲近他。

可是那一年,我妈走了,我的生活里只剩了他。

13岁的女孩已经多思敏感,又失去了母亲,我变得不再爱说话,心思很重。

最初那段日子,我特别想我妈,每天都会偷偷哭两回。不知道没有了我妈,以后怎么过。

运输公司在我妈出事后调整了我爸的工作,让他去了后勤,以便照顾我。

是我爸根本就不会照顾人,我妈刚走的时候他总是酗酒,顾不上我。姑姑看不下去,把我接过去住了一段。

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后来我爸还是把我接了回来,他把酒戒了,可不太会做饭,唯一拿手的是煮面条。有大半年时间,我跟我爸在运输公司吃食堂。

大锅饭不好吃,但我没得挑。

我也在我妈离开后用最快时间学会了自立,自己洗衣服,打扫卫生,照顾自己的生理周期。

除了交书费买学习用品需要用钱,我跟我爸很少交流。有时候他好像想跟我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我的童年他缺席太多,补不上了。

但慢慢地,我已经不在乎这些,我开始有一点害怕会有一个后妈。

那时很多人劝我爸“一个男人带一个孩子日子太难了,总得有个女人”。也开始有人给我爸介绍对象。

不管我是否接受,我读高中没多久,当时三十出头颇有几分姿色的萍姨,带着六岁的李欢来到了我家,成为我的继母。

那时候,李欢还叫王欢。

3
后来我大致知道了萍姨的一些事情,萍姨丈夫在我们县建筑公司上班,几年前在工地上出了事,人没了。

后来萍姨用丈夫的抚恤金开了个小超市,就在我们小区不远。

我不知道我爸和萍姨怎么认识的,但他们看上去特别好,没多久萍姨就把王欢的名字改成了李欢。

当时我爸很感动,一下把李欢抱起来举到头顶说,以后我就有俩亲闺女了。

萍姨也喜气洋洋地说,你对欢欢那么好,本来就跟亲生的一样。

穿着公主裙的李欢,在我爸头顶咯咯笑,一口一个爸爸,叫得特别亲。

没有谁留意到那一刻,我路过他们回到自己房间,门一关,突然泪流满面。

记忆中,我爸从来没有把我举过头顶,没有那样抱过我。

那一刻,我特别想我妈。

日子就那么过。萍姨并没有对我不好,不像小说里写的那些后妈又坏又狠,她甚至从没有高声跟我说过话,一直对我很和气,带着一些客气。

刚来我家时,每次做饭她都问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尽可能照顾我的口味。

但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的真实喜好,每次都匆忙应付过去。萍姨越和气,客气,我越觉得彼此更陌生。

李欢长得不像萍姨,看上去有点笨笨的,爱吃爱玩不爱学习。

到底年纪小,开头经常会往我身边凑。后来有好几次,我听到萍姨跟李欢说,不许去姐姐屋里打扰姐姐学习,别烦姐姐,你自己玩儿。

慢慢,李欢记住了,除了见面时叫我声萱萱姐姐,转头就跑开。

那几年,我和萍姨还有李欢的关系就固定在这种客气的疏离中。

我爸却和她们日渐亲密,我从来不知道他会开玩笑,会跟孩子亲昵,不上班时一整天待在家里,陪着萍姨做家务,做饭洗碗。

这样的他让我陌生,也让我有种晦涩的怨怼,不是怨他对她们好,而是怨他从来没对我和我妈这样好过。

那个家没人对我不好,我真的说不出来萍姨什么,只是越来越像家里的外人。

有时候李欢会带同学回来玩,我在自己屋里听她对同学炫耀,爸爸如何如何好,爸爸给她买了啥啥啥……

心里头,跟整个家的疏离感层层叠叠,像是寄人篱下。

等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离开学时间还有四五天我就去了郑州。当时觉得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别人的家了。

那时我心里从来没怨过萍姨,我们之间太客气了,够不到那一步,我和她,就是陌生,疏离。

这几年,我爸甚至不动声色收起了我妈的照片和其他物品,只有我的房间还留着一些当初的痕迹。

我也觉得我该走了。

4
大学期间我很少跟家里联系,我爸定期把生活费打到卡上,收到后我发个短信给他。

有时他会主动打电话叮嘱我几句,无非注意安全之类的。

在我长大后,我爸对我变得跟萍姨那样客气。

但后来我连同我爸一起在内心彻底疏远,还是因为一件事。

大二那年,有一次我给我爸打电话,请求他给我打几百块钱,说需要买点其他东西。

我爸问,你的钱够吃饭吗。我说够。他半天没吭声。

这时,我清楚听到萍姨在旁边问我爸,李萱有事吗。

我爸说,李萱要钱。

那边没了声音。我能感觉到,萍姨的沉默不是默许,而是反对。

我爸终究没给我钱,我也没有告诉他,当时我喜欢上一个男生,想买两件新衣服。那时候的我每天穿得灰突突的,很自卑。

那天我不知怎么想起李欢的每年夏天的公主裙,心里特别伤感。

不是怨恨,是伤感。人在怨恨时会爆发,伤感时会沉默。

而对于家庭关系来说,沉默和疏离,其实是一种礼貌的冷暴力,一声不响地便把彼此隔到了对岸。

那之后假期我开始打工,暑假没有再回去过。寒假回去过年,也只待少少的几天。

开头我爸劝过我,说他能供得起我念完大学,不需要我自己挣钱。

我听得出来,他应该转达了萍姨的意思。可我自己知道,打工是借口,我就是不想回来。

后来他们不说了,是心照不宣的默认吧。

再到我工作留在郑州,没有了长假期,工作又紧张,小长假经常加班,更不回去了。尽管我毕业那年开通了高铁,郑州到家不过一个半小时。

但我知道,我和我所谓的家,真正的距离在心里。

而这一次随着几日后疫情的越发严重,我不得不面对,如此多年的生疏中,我必须要和他们朝夕相处一段日子。

5
真的能清楚感觉到家里气氛的尴尬,因为我的存在,他们也显得很别扭。

我也不好一天二十四小时躲在自己小房间。那天中午我出去时,一家人正在客厅讨论怎么买菜的事,看到我,他们突然停了下来。

话题并没有禁忌,不怕我听到,而是不习惯我在场。一时间,尴尬凸显。

还是李欢反应快,喊了一声,姐。

我应了一声。

李欢又说,姐,你微信群里有没有卖菜送菜的啊,我这些同学真差劲儿,也不看啥时候了,还在朋友圈里卖衣服卖化妆品呢。

我一愣神,意识到李欢其实是为了打破尴尬、故意找话跟我说。

我有来往的高中同学差不多都在外地,怎么可能会卖菜呢。但我还是摇摇头说,那倒没有,不过小程序里应该可以搜到蔬菜配送的店铺。实在不行,咱们去物业那里申请出去采购一次。

萍姨跟着附和,你姐说得对,大不了咱们出去买,让你爸去。

我爸赶忙说,我去,你们都在家待着。

李欢立马反对,不行!爸你要真出去那还等于咱们全家都出去了?我们在家窝着就没意义了呗。听我姐的,我来搜小程序。

李欢的口吻,一半认真一半撒娇,我爸和萍姨都忍不住笑起来。是他们平日里习惯的说笑吧,我不好当即躲开,也跟着笑笑。

气氛没来由地松缓下来。

也是那一天,我意识到,除了回来时象征性地给我爸买了两瓶好酒,给李欢买了件衣服,现在我还是应该做点什么。

疫情不知道多久能解除,总不能一直在家里白吃白喝,于是我在一个承诺随时送货的网站买了很多食品和日用品。

6
公司是初五那天开始网络办公,开了视频会议,总监把工作布置下来。

我微微松口气,有了必须做的正事,待在自己房间的理由显得充分些,一日三餐之外,可以不出去。

这样过了几日,购买的物品陆续送到小区物业的代收点。

我爸出去拿回来,萍姨有些过意不去,有次跟我说,你别再买东西了,李欢也找到你说的那个买菜的办法了,家里东西够吃一阵子。再说你在外头挣钱不容易,又刚按揭买了房,别乱花钱了。

惯常的客气,掺杂了这些时日朝夕相处不得已碰撞出来的温情。

我朝她笑笑,还不知道疫情啥时候结束,储备一点吧。

她不再多说什么,我也不再吭气,成年人的客气里,自然而然带了平和。

倒是李欢,因为我买的食品水果里有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和耙耙柑,开心得不得了,跑来跟我道谢,略显幼稚地问我,姐,咱爸跟你说的吧?

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爱吃这些,不过歪打正着,却没否认,一句“咱爸”,是她的亲昵,也是我的怅然。

但眼下,除了和平相处,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

这样又过了几天,时间到了元宵节,归程越发显得遥遥无期,很多地方在做复工的准备或已经复工。

同事也告诉我,元宵节后公司要正式复工了,网络办公效率太低,让我做好准备,能回去尽快回,因为回去后还有个14天隔离期。

我当然明白,也一直很着急,每天几次查高铁信息,查县城疫情信息。

但我清楚,照当时情形,二月底之前能解禁,途径的高铁能开通已是最乐观估计。

无奈,我只好跟公司说明情况,当时想着,大不了不要工资好了,这种特殊时期,公司总不会辞退我吧。

但我真的过于乐观了,2月4日公司复工了,本市员工当天上班,我这样外地的,上班期限最迟19日。就是要求当天回去,给出14天的隔离时间。

也算是人性化考虑。

可当时交通依旧停运,高速路还在全封闭状态,除非我步行,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可以离开县城回郑州。

但不管我怎么解释,视频里,总监没有给我留余地,一句话,逾期不回公司,视做自动离职。

毕竟时间拖得太长了,年前有几笔业务还悬在那里。

我能理解公司的态度,但我真的特别着急,月薪的一半承担我的房屋按揭。没有储备没有外援,如果失去这份工作,我会很快陷入困境。

差不多是哀求了,总监却不为所动,说不能为我破例。

后来真的快急哭了,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没想这时,李欢突然推门进来了,吓我一跳。

7
二话没说,李欢插着腰在视频这头吼了起来。她应该在外面听了半天,听到了我的请求我的无奈我的低声下气。

然后,在我的目瞪口呆中,李欢连珠炮一般对我的总监一通吼,说他不通情理没人味,只要员工卖命不顾员工死活,全国人民都在为抗疫做努力他却强人所难……

我惊住了,这几年不大在家,我从来不知道看上去笨笨的李欢还有这种爆脾气,而视频里我的总监也傻了,根本没有还口的余地。

几分钟后,李欢吼出最后一句,你们这种公司我姐还不稀罕呢,爱咋咋。

然后啪一下把我电脑扣上,回过头说,姐,这破工作咱不要了,我妈说你特别有本事,等疫情结束了,回去再找新工作!

好半天,寂静无声,我,门外的我爸和萍姨,还有刚刚爆炸完的李欢自己,都愣在了那里。

好半天,还是萍姨先开了口,朝李欢吼道,李欢,都多大了还不长脑子,你给你姐闯祸了!

李欢才反应过来,一时气焰全消,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姐,那个……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觉得你们那个总监太欺负人了。

我爸也忙着给李欢说情,李萱你别着急,李欢也是想帮你,要不咱再跟人好好说说。

我突然抬起头打断了所有人,不,李欢说得对,这工作我不要了,等我回去再找!

多年后,我第一次跟这个家里所有人有了这样一次目标一致的交流。

但并不是我想通了,也不是我底气足,而是我突然发现,在所谓的人生紧要关头,我并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我身后,有后援!

就是他们,多年来我一直疏离的,有血缘和没有血缘的家人。尽管这些年我们好像一直站在河的两岸,但现在我知道了,我们中间,有桥可渡。

也是那天晚上,在我的房间,萍姨第一次跟我聊了许久的天。真的聊天,而不是客气地敷衍。

她竟然知道我害怕失去这份工作的原因,她说,没事的,现在家里开销不大,还有一些积蓄,够给你还一阵子按揭的,你别担心。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萍姨又说,萱萱,我和你爸都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8
萍姨说,那时候你小,又内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当后妈,生怕说错话让你生气,所以那时候我也躲着你,不跟你交流,觉得咱们之间,安稳就好。现在想想,是我的错。

我苦笑,是的,我后来想过,当时她应该就是这种想法。

萍姨又说,那时我也没跟你说过,当初嫁给你爸,是因为你妈说你爸是个好男人,特别顾家。

我呆住了,你认识我妈?

萍姨说是啊,那时你妈经常来我的小超市买菜,就熟了。有时她不太忙,就在我那里坐一会儿,聊聊家常。

你妈心好,知道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买东西从来不讲价,不像其他人。

她经常说你爸为了多挣钱,别人不跑的线路他都去,去宁夏去甘肃,一去就是好多天,挣的钱也从不乱花,都交给你妈。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爸,不过知道他是个好男人。

我沉默良久,这么多年,我不仅不知道萍姨跟我妈认识,也不知道那时候的我爸为了挣钱那么拼。

是啊,一个正常的家庭里,谁会把这些琐事说给孩子听呢。而我也是这几年才留意一件事,我爸比我妈小三岁,他21岁就当了父亲。

是那时候太年轻吧,不知道怎么担当父亲的角色,又聚少离多,我跟他的感情,一开始就有些疏远吧。

是双方都有问题的疏远。

萍姨还说到大学时,那次我要钱。他们当时也没告诉我,当时李欢得了很麻烦的脑炎,足足在医院待了二十多天,花了很多钱,萍姨的小超市也低价盘了出去,还在外面借了不少,所以没有多余的钱给我。

但他们也没让我知道。

我们就这样一天天,在对彼此错误的认知中越走越远,几乎快远成了陌生人。

如果不是这场突发的疫情将我拦在了家里,将我和他们逼到了同一屋檐下,就这么走下去,我可能真的就彻底失去这个家了,失去我有血缘和没有血缘的亲人。

第二天,我跟公司提出辞职,没想总监说公司临时做了决定,确实没有条件复工的员工暂时不发工资,职位保留,看疫情情况而定。

他又说,怎么没听你提过,你还有个那么厉害的妹妹,真是不好惹。

我怔了一下,想笑,眼泪却突然下来了。

几天后,高速公路解禁,李欢让同学帮着联系了包车,我拿着单位发过来的复工证明和我爸让社区的人带我去开的健康证明回了郑州。

走的时候,萍姨说,回去注意安全,有啥事儿,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点点头,你们也保重。

这一次,不是客气和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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